wendyshad

A professional dabbler who pretends to be a generalist.

猫壶

出差前,晏契将壶寄放在我家。她得了这壶快一年了,上回见它时尚可双掌环握,如今已能填满整个臂弯。这只壶不是常见种,壶身是白底洇着浓浓淡淡的灰,似一幅雨天水墨;壶盖、壶把和壶嘴却皆是纯然的煤黑色,黝深得几乎要发亮。晏契隔三差五总给我发她家的壶片,絮絮叨叨说他这周又长了多少,今天泡的是什么茶。我往往也会回一两张照片。

我俩约在步行街口的拉面店,他们家的生意好得不像话,一半是因为面好吃,一半是因为老板的那只长嘴壶。和这城市里大多数的家养壶一样,拉面店的镇店壶也是偶得的,然而缘分有深浅,如此优质的长嘴壶可遇不可求。那壶身修长莹白,如美玉沁凉,壶嘴更是扬出一道优雅的曲线,往柜台上一搁,端的是仪态万方。食客进店后无一不两眼放光、细细抚摸一番,喜爱得紧的还要向老板讨个小盅,品一口今日香茗。

同为养壶人,我和晏契来吃面时常与老板交流心得,摸壶喝茶自然也是少不了的。我赶到时,晏契已抱着自家壶站在屋檐下,另一手托着一枚深灰色小盅,悠然闻着茶香。我上前,先将她臂弯里的壶从盖到底捋了几遍,捋得那雨天水墨更渗出几分氤氲来,又低头嗅了一嗅小盅里的茶水。

“今天是白茶呢。”我对茶叶没有太深的研究,平日最常泡的是正山小种,其余最多闻个大概。晏契喜欢花果茶,紫红灿黄的花瓣果肉在水面沉浮,赏心悦目。老板则是个讲究人,每回来店里喝到的茶都不同,若是过了营业高峰期还能坐下来跟你唠上个把小时茶学。我俩进了店门,一眼就见到施施然端坐于柜台上的长嘴壶。顾客不算多,老板一手摁着计算器一手撸着壶,在晏契怀中水墨的衬托下,那莹白壶身越发剔透无瑕了。

客座在二楼,我俩吃着凉拌海带丝等面,水墨壶静静立在桌角。晏契要离开三周,而大多数航班托运壶的手续都过于繁琐,壶也不喜与一堆毫无灵性的行李挤上几个小时。作为一名有近八年经验的资深养壶人,我自然乐意代为照拂。

吃完面,我俩下楼和老板聊了一阵,尝了尝粉红小盅里碧绿的茶汤。“是峨眉雪芽,她最喜欢的。”老板温情脉脉抚着修长壶颈,“别看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,可是挑得很哪。敢给她泡一回红茶,三天都不理你。”

“寄养壶要注意些什么?”我挠挠长嘴壶的壶盖,壶发出细微清脆的声音,显然十分愉悦,“我家本就有两只壶,添一只会有问题吗?”

“不好说哪,有些壶的领地意识很强。”长嘴壶察觉了水墨壶的靠近,愉悦的响声顿时停了下来,而一直懒懒蹲在晏契怀中的水墨壶则往下沉了沉。老板顺着壶嘴和壶把安抚地撸了几下,继续道:“要避免冲突,恐怕得将新来的壶暂时隔离几天。”

晏契恋恋不舍揉了水墨壶好几遍,我俩在步行街口分别。我抱着壶,背包里塞满了花果茶,初夏午后的阳光在壶上漾开一片浅金,吸引了不少目光。

 

我家的大壶已跟了我近八年,俨然以一家之主自居。想当年从前任壶主手中接过时,他还是一只玲珑立于掌心的小东西,一身锡灰,唯壶口和壶底雪白,一副乖巧相。岁月无情,昔日的掌中宝已出落成需两臂合抱的硕大容器,立于案头时,壶底垂落桌面,巍然如山,颇为震撼。供养起来也不便宜,虽然荤素不忌、泡什么都行,但一日不换三回茶叶、冲上七八趟水是万万过不去的。况且此壶性躁,许是泡了多年浓茶的缘故,竟没有拉面店那长嘴壶十分之一的高冷气质,终日磨盖蹭桌、吐气泼水,动辄壶嘴堵塞、壶底积垢。一人一壶相互消磨,这么些年来倒也习惯了,若一早醒来不见他卧在床头,便会觉出几分不适。

到家已近黄昏,大壶踪迹全无,想是窝在某处消化中午添的那壶特浓红茶。我烧上水,往水墨壶里倒了些花果茶料,忽见我家小壶也站在料理台上,一摸壶腹,空且凉。

相比自幼茶水不愁的大壶,小壶的来历令人唏嘘。一年半前,有人在纸板箱回收桶里发现一套四件幼壶,不知为何人所弃。恰巧有爱壶协会人士路过,便领回暂存。待我从身为协会成员的友人口中得知此事,已有三只幼壶被领养,余下的那只色泽黯黄,壶壁薄脆,仿佛一触即碎。我一时心血来潮将她领回家,辟了一方小柜子好不教大壶招惹,每日泡几回药茶,一得了空就揣在怀里。如此温养了数月,小壶终是挣出了病恹恹的壳子,出落得油光水亮,小巧玲珑的壶身金光灿然,教人爱不释手。

小壶食量不大,但对茶叶颇有些挑剔。我试着摇了些花果茶料进去,未见她不满,便往两壶里都倒上水。盖上壶盖,一股细细的水汽从水墨壶的壶嘴里喷出,在空中愉快地打了个圈。小壶则不声不响了好一阵,才噗嘟噗嘟吐出两朵白汽,大约是不习惯花果茶的味道罢。

我打开饼干盒子,拈出一块桂花糕,配着花果茶慢慢品味。绵软的米糕夹着丝丝甜香,伴着花果的芬芳在嘴里化开,两只壶吹着一长一短的气音,与窗外夕阳里的鸽哨一道,圆满了这个黄昏。

刚将茶点收拾毕,便听得书桌方向传来一声闷响,大壶暴躁地出场了。

许是花果茶的香味过于诱人,消化了一下午红茶的大壶愤愤不平,壶盖磨得震天响,茶渣甩了一地。我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,费了老大劲清干净壶底,往里添了一小把红茶和一撮花果料,倒上满满一壶水,这才将他安抚下了。

当晚,大壶鼓胀着满腹花果香卧在床头,一副餍足之态。惯常在壁龛过夜的小壶竟也上了床,存了小半壶茶水,与大壶分踞对角线两头,各不惊扰。水墨壶不知所踪,这是初到新环境壶的常态,藏匿之处往往人不能及。既未起冲突,我便也不担心。

 

冲突在次日便发生了。我正用温水化开黄油,准备配料做椰丝曲奇,只听书房中传来低沉的研磨声,夹杂着短促的尖啸。这两类声音我都听过,当时小壶初初痊愈,得以与大壶无障碍会面,后者料到专宠大势已去,频频磨盖咆哮,前者则惊恐不已、尖叫连连。然而今日所闻,与二者音色皆是不同,只能是水墨壶之声了。

我擦净手赶到书房,只见水墨壶蹲踞房间正中,壶盖来回旋转,壶身剧烈震颤,竖直的壶嘴里冲出一束又一束几近透明的水汽。昨晚添水后已过了近半日,花果茶该是消耗殆尽,只得拼着最后一丝热气发出威胁。再看被威胁的两壶,蹲在房间两头,呈拉锯之势,警醒却不惊慌,见我进屋,更是乐得看戏模样。

我放轻脚步,在水墨壶前蹲下,一手捂住壶盖,一手搓揉壶把。掌下的颤抖渐渐止息,壶腹中咕嘟两声,哧出最后一口水汽,便一动不动了。

一旁的两壶见好戏收场,讪讪退下。我抱着水墨壶回到厨房,涮洗干净,又泡了壶新茶,在他好奇的注视下揉匀面团。面团敲打成型搁进冰箱,消化完早茶的大壶又开始了哼唧,小壶这回也凑起了热闹,一高一低的磨盖二重唱吵得脑壳隐隐欲炸。我一怒之下往两壶里各塞了一大把红茶,热水一冲,两壶顿时呆立当场,在高浓度的咖啡因熏蒸下魂飞天外。

下午茶浓了些,配上刚出炉的黄油椰丝曲奇,倒是相得益彰。暮色渐浓,西天云蒸霞蔚,一群椋鸟在明艳的背景下猛然回旋,如一片缭绕不散的余音。我仰卧于摇椅上,腿上趴着大壶,肩头栖着小壶,茶几上站着水墨壶。岁月悠悠,有壶的人生才算完整。

 

日子波澜起伏地过去,水墨壶渐渐安顿下来,每日上演的剑拔弩张也磨合成了不屑搭理。清晨的书桌属于小壶,澄澈的伯爵茶从金色壶嘴里淌出,柔软的白吐司夹着清爽的黄瓜片,键盘飞快敲打,散文要用最柔软的笔触。午后的阳台由大壶坐镇,酽酽的正山小种滤尽酷暑,黄油饼干屑落在灰色书页上,又被晚风吹落。入夜后两壶均早早歇息,现今却有水墨壶在灯下吁出团团甜香水雾,舒缓屏幕上提纲冷酷的棱角。阖上屏幕,我打着呵欠蹭了蹭壶嘴,思忖着叫晏契将壶多借与我些时日。

终日对着文字毕竟易乏,即便身遭围着三只壶无间断续茶,眼皮也是一言不合就耷拉。猛醒时总是仿佛丢了魂,嘈杂蝉鸣犹灌了满耳,却分不清何时何地。眼前的景象更教人怔忡,大壶轻舒壶嘴,那长且弯的管子深深扎入水墨壶口,一声声吸吮带出阵阵花果香,硕大的壶身微微颤抖。水墨壶竟是呆立原地,如遭雷殛,壶身上的墨迹都不再流转。我愣愣看了半晌,以为尚在梦中,直到大壶自偷盗的极乐中回过神,倏然抽出壶嘴,旋即秒遁,方才意识到世界并非虚幻。

我罚了大壶一日无茶,往柜子里一锁,不理会汩汩哀鸣。水墨壶惊魂未定,任小壶轻快喷着鼻息绕其转圈,只是纹丝不动。我多添了一遍花果料,又搂又摸,好容易哄得他回了魂儿。“打不过就跑,兀那肥壶追不上的。你看小壶多伶俐,要是乖乖坐着挨宰,能活到今天?”

小壶吹出一声悠扬的哨音,佛手柑的芬芳缭绕在小书房中,浅绿窗帘无风自动。

大壶安分了两三天,于一个深夜故伎重演。水墨壶没能逃开,被强硬撬开壶盖、按制在床头柜上,花果茶四下泼溅,床单已湿了一角。我一把拽开大壶,到水池边倒空了茶水,吨吨吨倾入大半瓶白醋。细碎气泡在内壁腾起,数月未清的水垢缓缓下沉。大壶大放悲声,如被剖肚剜肠,余音凄厉直抵暗夜深处。次日,残醋倒出,内壁光亮如新,大壶却似散了架,抱着一肚子清茶在料理台上站了一整天。

夜半灌肠事件后,大壶再没去招惹水墨壶,让整日巴望着看戏的小壶颇为失望。时值酷暑,壶里也换了凉茶,壶身沁出细薄水珠,偶尔凝聚一滴,划一道弧。大壶趴在阴凉处昏昏欲睡,小壶和水墨壶一边一只镇着案头,不时哼唧两声,不知交换了什么信息。一天天就这么溜过去了。

 

晏契说明天来领壶,我干脆给水墨壶洗了个澡。池中蓄满水,清亮亮晃着波纹,水墨壶惬意地漂浮一阵,便一头扎到池底。一样是天天皮包水,大壶对洗澡憎恶之至,每回都只能草草擦洗了事;小壶则每逢沐浴必装死,如没有灵魂的空壳任人宰割。相比二者,水墨壶的热忱令人感动。

我将海绵浸入水中,壶身旋出一道涡流,擦澡巾被吸入壶腹。接下来的十分钟我大开眼界,但见水墨壶悬浮于一池碧水间,仅将壶嘴探出水面半寸,时而悠悠旋转,时而上下动荡,时而翻个筋斗,极尽三个自由度之能事。那墨笔浓淡在波光潋滟间忽聚忽散,搅得一池水都灵动起来。我看得出神,只听身侧也传来讶异的调子,大小两壶亦是被难得一见的表演吸引,远远站着围观。

素来怯场的水墨壶占了主场,自浣自洗了个淋漓尽致。我估摸着时间够了,方一伸手,就见他干脆利落一翻身,壶底朝天,一个猛子扎到池底,壶嘴一挑,硅胶塞应声弹起。水墨壶安然倒立,潮水徐徐退落,俨然一幅墨荷出浴图。

 

晏契接过壶,搂在怀里摸了又摸。“咦,好像又黑了。”

大壶和小壶毫不认生,蹭着她的裤腿、吐着白汽。“是不是花果茶维C含量高,又晒多了太阳?”我看不出个所以然,毕竟不是主人,那图案又太抽象。

“没事,据说是正常现象,这种壶随着年龄增大会越来越黑。”晏契的确想得紧了,撸壶的手一刻不停,大壶小壶看出自己分不到羹,转而跳上我的膝头。酷暑里贴着冰凉的壶身真是妙事,我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消夏计划,三只壶发出三声部的嗡鸣,空气里有些微尘,都在午后的光景里沉落下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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